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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先贵：大道金牛之七
 

引言

喜欢断壁残垣，喜欢古城遗址，喜欢历史留给我们的沧桑。像长安的古老，洛阳的繁华，楼兰的绮丽。喜欢它们颓圮的篱墙、檐头枯死的瓦菲和风蚀的石块。唯其如此，从喧嚣中抚平浮躁，思索那哲理的走向。

斗折蛇行、明灭可见的金牛古蜀道，触摸它两千年来的呼吸，体味它沉重的踽踽而行，踏在古老的石板蜀道上，它那裂痕、苔痕、马痕，使人想起秦关汉月，万里征人。隐约可闻诸葛木牛流马，吟唐风宋韵，仿佛汹涌澎拜的铁马金戈扑面而来，遥怀历史的苍苍茫茫，我的思绪岁月悠长，横空画卷恢弘灿烂。记忆太老，时光太瘦，把历史谱成一首相聚的歌谣，低吟浅唱。

一条金牛道，半部中国史。

金牛道上的栈道，中国古老记忆中最真实的一个梦。

金牛道上的栈道，中国古老记忆中最辉煌的智慧。

金牛道上的栈道，中国古老民族最惊天动地的一个创造。

蜀道难，在于栈道之难。

栈道之难，难在它绝壁凿石，插木为梁；难在它日晒雨淋，不胜虫凋腐蚀；难在它天梯石栈，凌空飞架。

栈道亦道亦桥，是中国道桥文明的集中体现。世界桥梁始于中国，中国的桥梁技术则源于栈道。

蜀国通向中原的栈道有四条，褒斜道，陈仓道，傥骆道，子午道。秦国大将张仪、张若主持修建秦属嘉陵江水道的栈道，蜀国的苴侯修建蜀辖嘉陵江峡谷栈道。在当时各国军事纷争加剧的形势下，修建具有军事作用的长城和栈道，这两个是当时军事强权唯一“造福于民”的巨大工程。两者比较而言，长城是具有防御性的，而栈道亦攻亦防，以攻为主。金牛道的栈道是迄今最早的栈道，不仅历史最为古老，而且线路最长，发挥的作用最大，栈道与同时代的长城，各自发挥了无与伦比的作用。一北一南，构成了中国军事文化之大观。

西汉时，刘邦依靠栈道而使得项羽兵败乌江，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。

石牛道在汉中至广元一带基本为栈道。想当初，刘邦受封汉中时，为表明自己无意卷土重来，一把烧了栈道，从而迷惑了项羽。暗地里却是“明修栈道，暗渡陈仓”。

当项羽在乌江举起佩剑自刎之时，他至死不明白，一条摇摇晃晃的栈道给了他致命一击，摧毁了他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的霸业。以至于千年之后，李清照哀婉而又悲壮地吟唱道：“生当作人杰，死亦为鬼雄。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

短短二十个字，是一种精髓的凝练，是一种气魄的承载，是一种所向无惧的人生姿态。那种凛然风骨，浩然正气，充斥天地之间，直令鬼神徒然变色。

将一世所向无敌的枭雄，埋在栈道的断垣残壁而成为冷寂的孤魂，就连李清照也心有不甘。

悲哉，栈道！哀哉，栈道！

当刘邦一把火烧了栈道而夺取天下四百年之后，这条曾经是天子脚下的幸运之路却又被一把火得漫天通红。

烧栈道的，却是被正统历史诋毁的“米贼”张鲁。

何谓“米贼”？盖因张鲁之祖父张道陵在蜀中建立了一个名为“五斗米道”的道教组织。但凡参与该组织者须交米五斗，该组织的章程、科仪等，均符合下层百姓需求，故一时参与者众，形成一股势力。卧榻之侧，岂容他人酣睡，张鲁其人令当国者心惊肉跳。

公元188年，刘邦后人刘焉出任益州牧，以强腕手段镇压了益州叛乱，对张鲁的“五斗米道”采取了怀柔政策，封他为“督义司马”，让张鲁率领其信徒前往汉中，镇守蜀郡北大门，以防曹魏来袭。

刘焉自以为棋高一着，根除了他在成都的隐患，哪知这是“肉包子打狗，有去无回”的买卖。

张鲁野心勃勃，一心想要自立门户。尚未走到汉中，刚到栈道上就开始“过河拆桥”，他把明月峡以上通往汉中的栈道烧得七零八落。

这一把火，烧出了金牛道的一个转折。

公元210年，此时刘璋在成都专权，他杀了张鲁在成都做人质的老母、兄长。张鲁大怒，扬言要重修栈道，杀回成都，替老母报仇。刘璋大惊，于是请来一支雇佣军为其效命，这就是刘备的兵马。

建安十六年（211年），刘璋听从张松建议，派法正邀请刘备入川襄助自己对付张鲁，法正、庞统因劝刘备图取益州。刘备遂留诸葛亮、关羽等守荆州，自将数万步卒沿楚荆古道入蜀，又沿金牛道与刘璋会合于涪。期间张松、法正、庞统皆劝刘备袭杀刘璋，刘备以初到蜀地，人心尚未信服，不宜轻举妄动为由拒绝。刘璋上表推荐刘备代理大司马，督白水军，令他攻击张鲁。但刘备心不在此，他从金牛道北至葭萌，驻军不前，厚树恩德以收众心。

张鲁这一着，实际是引狼入室。建安十七年（212年），张松事情败露被杀，刘备与刘璋反目。刘备依庞统提出的计谋，召白水军的杨怀到来并将其斩杀，吞并其部队。派黄忠、卓膺率军南下进攻刘璋，占领涪城。

紧接着，刘备打出一系列的太极拳，于公元216年劝降刘璋，占据成都后。刘备日夜兼程，加紧修复栈道，建安二十四年（公元219年）刘备利用栈道北攻汉中，迫使曹操退军，完全占据了曹操控制下的汉中。刘备同年进位汉中王，使蜀汉政权达到了最为鼎盛时期。

刘备这一切眼花缭乱的组合拳，可以说，栈道功莫大焉。

刘备殁后的后蜀时期，诸葛亮大权在握。他将蜀国大部队部署在蜀道，战斗力最强的野战军杀出栈道，利用栈道不断骚扰魏国。他认为保住栈道，就能保住对敌进攻的态势。诸葛亮将负责征兵、征粮、后勤运输的地方部队则驻防在栈道的尾部“问津驿”。有了栈道的保障，诸葛亮野心勃勃，于是在栈道上演出了历史上有名的“六出祁山”。

可惜，诸葛亮七年征战，“六出祁山”，在栈道上，在金牛道上次次颗粒无收，唯一的收获就是收复了一个姜维。有人调侃，大叫花子饭没讨着，路上又收了一个小叫花子。

继诸葛亮“六出祁山”之后，姜维不顾蜀汉国力，又凭借栈道有恃无恐地“九伐中原”。造成进一步的恶性循环，使后来的蜀国走向一发不可收拾的穷兵黩武，搞得满朝文武怨声载道。

姜维这种不顾实际的好高骛远，遭到许多的非议，但栈道却因此而为后世兵家所推崇。

这是一个由栈道引发的一个有关“六”与“九”的数字悲剧。

诸葛亮以道家修身，其整个命运的注脚贯穿了浓厚的宿命色彩，乃至于在一些数字上的运用，都要是天命观的符号运用。根据考证，诸葛亮通过金牛道伐魏其实只有五次，而出祁山只有两次。姜维正式出兵也只有六次。后来为什么要加油添醋地改为“六出”和“九伐”呢？这是罗贯中根据《易经》将命运归结为与“运数”有关的结果。

佛家崇尚三六九为最大数，但道家思想采信的《易经》则恰恰相反。在《易经》中，奇数为阳，以阳爻为九，如日常所说的初九，上九，等等。《易经》说：初九，潜龙勿用。《易经》认为偶数为阴，六为老阴，所以阴爻叫“六”。故六、九为厄运之数。自然，诸葛亮的“六出祁山”，姜维的“九伐中原”，在金牛道上险象迭出，焉有不败？

说到栈道，其辉煌应当在明月峡。

明月峡的入口处，一副对联雄视茫茫群峰：

门辟九霄清风明月千秋锁

峡开六道云栈澄江百世观

何其雄壮，大气，仿佛揽尽天下风云。一任脚下的嘉陵江水乱石穿空，惊涛拍岸，卷起千堆雪。

明月峡与其它栈道不同的是唯一集纤夫道、栈道、驿道、鸟道、水道和后来的铁道为一体的“六道交汇”，以它的独特，在蜀道独占鳌头。

故而，明月峡又有“中国交通博物馆”之美称。

站在明月峡栈道上，其道弯曲，形势游龙。头顶上血盆大口似的“老虎嘴”，虎视眈眈注视来往过客。“老虎嘴”是秦巴山脉交汇处一地名，地处棋盘关下。前者是指山地沟壑纵横，后者是指这里的盘山道七曲九折，盘缠密裹，形容开道距开凿之艰。所以，在明月峡感受的中国古代筑路之不易。

巴山的形成，地质上颇让人感受造物主的神奇，而秦岭在北面的推波助澜，更加速了巴山在其发育过程的备受挤压，形成了“万夫莫开”的“天堑”。但是，坚韧的候鸟，仍是一年一度地飞过崇山峻岭。南下北上，在空中开辟了一条南北走廊。一如鸟儿们的坚韧，河川的急流同样以不屈不挠的效力，将巴山切出一条深槽，形成一条白练似的嘉陵江，为候鸟们指示了飞行的地面坐标。此之谓鸟道。而自古以来的勤劳勇敢的纤夫们，在水流湍急的嘉陵江两岸，也生生地用一双双赤脚，踩出了前人开拓进取的纤夫道。

明月峡最令世人惊叹的历史人文景观，则是开凿于春秋末期，后世称为嘉陵云栈、蜀栈的古栈道。明月峡扼秦陇入蜀之咽喉，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，地位十分显要。它上接陕西陈仓道，直达关中渭河流域，与繁华的中原腹地相通，下经飞仙关、剑门关而直通成都，在中国历史上声名显赫。历代蜀之兴亡，无不由此道发端。秦之灭蜀、刘邦兴汉、诸葛亮拒曹、南北诸朝扩张西南、唐宋时期的经济文化交流等，此道均为其主要通道，故史有“栈道千里，无所不通”之称。晚清时期，明月峡古栈道几经焚毁，再无修复，又因嘉陵江水道大兴，此风光独占千年之久的黄金通道，竟渐渐废行了。而今所见的明月峡古栈道，是“5•12”汶川特大地震后，朝天区投入资金1﹒7亿元，在江岸峭壁上，用先秦栈道的旧孔眼，沿“嘉陵云栈”的路线，采用古式制作工艺复原的，仅是千里栈道中的一小段。

置身在这里的山水烟岚中，总能听到关于明月峡的神奇传说、吟山诵水的诗句，眼前还会不断飘逸出那些熟悉又久远的身影，他们仿佛是这山水的精魂，消释人们心中的恐惧，化解人们身上的困倦，使每一个走进明月峡的人，在饱览山水风景时又受到一次文化的洗礼。孟郊的《峡哀》“月魄高卓卓，峡窟清沉沉。”点出了峰奇峡幽之特色。奇妙的山水给了诗人无尽的灵感。面对绝壁如削的峡谷和咆哮翻滚的嘉陵江，刘禹锡写道：“山中花带烟岚晚，栈底江涵雪水寒 ”。无论是李白还是杜甫，无数的诗人流连于此，将明月峡直插云天的巨壁，雄奇诡异、惊险莫测，以及它的激越飘荡、清幽秀丽，流于笔端之下。

烽火交织的历史，随着栈道沉沉浮浮，三国也罢，唐宋也好，两千年来围绕栈道的历史纷争赋予了古蜀栈道经久不息的神秘魅力，无数英雄轮番上场，演出一幕幕威武雄壮的历史大剧。无论历史烟消云散多久，不管历代如何英雄辈出，他们都成为匆匆过客，即使他们一度“千古风流”，最终也是雨打风吹去。追溯千年的英雄岁月，山河易主，沧海桑田，时光似乎抹去了那个硝烟弥漫的一切痕迹，但发生在栈道上的那些英雄故事，依然让后人胸怀激荡。千年之后，当我们再次踏上这条写满传奇的古栈道时，脚下江水滔滔，头上西风依旧。草木荣枯，岁岁不灭。耳畔似乎还能听到那穿越时空的喊杀之声……

栈道啊，栈道，成也栈道，败也栈道！